寻无者-走进西丁的水墨世界

孟德润/文

 

寻无者,寻无斋主人西丁也。

 

无而又寻,岂不矛盾?然主人有言:寻无,寻求已有之无也。寻百家之有,取百家之长,固然重要,但只能是研习绘画的一个手段,而非终极目的。否则,前人作品、他人作品,特别是那些非常优秀的作品,对一个以绘事为业的人往往是一种巨大的诱惑,在品味、赞赏之时,不自觉地会向其靠拢,对其仿效,若失去艺术上的清醒,好的东西也会成为陷阱,致使追慕者成为俘虏而失却艺术探索与创造的主动性。艺术创作是创造而非制造,寻求前人作品,他人作品中所无的东西,就是觅求艺术的原创性,这是艺术的生命。为此,他以“宁过独木桥,不走阳光道”作为座右铭自策自励。

 

寻寻复寻寻,寻者何所得;觅觅复觅觅,觅者何所获。

 

寻无者寻寻觅觅,寻到了山水与人物难分难舍,浑然一体,天人合一的化境。

 

中国传统绘画,山水与人物是两个自成系的门类。西丁的大多作品,却是山水与人物并重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难分宾主,难辨伯仲,融合成了和谐统一的有机体。如《老小对奕》、《把酒话古今》、《三人行》、《白发鱼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》等等。画中的秀峰幽壑,深川大泽,氤氲少山岚,嶙峋奇石,皎皎明月,瑟瑟芦荻,灿灿山花,郁郁松柏,天际飞鸿,高空流水,与品茗的文人,论道的高士,枰上对奕的村童野老,笑谈古今的渔翁樵夫,两种 元素相聚、相汇、相融、相合、酿成了一种古朴典雅的美,一种空灵超逸的美,它浸润着你,消解着你,使你超然于逼仄嚣扰的现实之外,逸出于庸常的得失忧乐之中,顿觉天地之久远,造化之无穷,心魄为之净化,胸阔臆舒,神清气静。这种强烈的艺术魅力,来自于画家创造的人与自然契合,情与景交融的意境,来自于这意境中所蕴涵的对自然、对人生的感悟。也许会有人说,这样的美学取向是对逝去的生存状态、精神理念、审美情趣的追忆,然而逝去的未必是不珍贵的。人类往往在失去许多美好东西之后才认识到它们弥加珍贵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,共存共生,天人合一,这种古老的自然观、人生观日益显示出它的合理性与生命力。

 

寻无者寻寻觅觅,寻到了当代人日渐稀缺的操守与品性。

 

西丁的作品大多表现高士野老的高洁品行,画中有浓郁的古典诗词意蕴与旨趣。对此笔者曾问他:这样的选题会不会引起人们的误会,认为远离现实。寻无斋主人答曰:中国数千年的优秀文化传统在世界上就是一个现实存在,其中有很多现代人应该继承的东西,或者说现代人正在缺失的东西,从这个意义上讲,我表现的是更大的现实。西丁的作品看似对已经逝去的一种生存状态、精神理念、审美意趣的追思与张扬,实际上是对而今急功近利,漠视道德的浮躁社会心态的拒斥,是对崇高人格、高洁品德的呼唤,如同一些学者呼吁“寻找我们的精神家园”一样,画家以其绘画创作表达了这种意愿。如《三人行》,三位高士结伴而行,一边感应天地之灵气,一边求索学问之真谛,辨难析疑,切磋琢磨,互启互动,相学相补。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”,谦谦君子,虚杯若谷。画中溶洞幽邃,奇石突兀,犹如高士们探究的问题,深邃而奥秘。层叠幽深的溶洞有强烈的象征意味。反顾而今学林艺苑中的虚饰自夸之风,不禁令人感慨系之。再如《相见亦无事,不来长忆君》,未见老友时,相思相忆,总觉少了些什么,及见老友后,又无甚事,相对而坐,心宁气静,竟至睡意朦胧。在散淡、恬静的氛围中却透出了两位老友间那种日长弥坚、时久弥笃的真谛情谊。在实用主义侵蚀人际关系的今天,这种情谊更显其珍贵。

 

 画古人而能得其神韵,表现出古人的情思、意绪、气质、品格这些精神层面上的东西并非易事,胸中没有丰富的传统文化积淀是办不到的。“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?”今人非古人,怎能知道古人的情意思绪呢?这只能通过阅读大量古代文史资料,尤其是古人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文学作品去感知,去体会。西丁在这方面是下了很大功夫的。

 

寻无者寻寻觅觅,寻到了对艺术哲学的独到的认识与领悟。

 

艺术创作的思维方法是创造思维,它应具超常的性质与出新的特征。对此,中国古典美学曾有过精妙的论述,如苏轼的“诗以奇趣为宗,反常合道为趣”。西丁的寻无,正是在艺术上进行超常、反常的探索,以求创作出新意,出奇趣。如《赤壁归舟图》,画家将《前赤壁赋》全文入画,以赭墨浓淡变化次弟书之,近看为赋,远观为崖,重峦叠嶂,深邃幽远。又于万仞绝壁之下,浩淼江流之间,勾点扁舟一叶,东坡伫立其端,举目望月,侧耳聆风,旷达超逸,悠然若仙。通观全卷,史、诗、书、画深然一体,天衣无缝。如此奇思佳构,看似妙手偶得。实乃根深底厚,首要之法,就在于“反常合道为趣”。

 

这种超常、反常的创造思维方法还表现在他的人物造型上。如《酒逢知己千杯少》,画家以意造像,有意拔高人物的腰身,拉直人物的双臂,造成一种力度,突出敬酒时的热忱、真挚、恭敬。这种超越人体正常结构比例的夸张、变形,是将人物的心理状态作为依据的,变的自然、合理,变的生动、优美,非一些为变形而变形,变得莫名其妙,变的丑陋不堪的肤浅之作可同日而语。

 

即就是大常画的题材,西丁亦然能按照“反常合道为趣”的艺术规律画出新的意境。如《钟馗》,他避开俗常怒目金刚式的正面画法,而取其背侧,钟馗持剑作环顾状,其搜觅鬼魅的百般警觉、尽心竭力之态跃然纸上。

 

他的书法,也着意回避一些程式化的东西,而在倾仄险峻里寻求新的和谐与均衡,犹如旧体诗里的用险韵,专在艰僻之处下功夫。但反常求趣需受合道的制约,若无深厚的功力及对美学规律的深入理解是难以驾驭的。反常易,合道难,反常合道则正难。西丁知难而进,标新而不逾矩,立异而有根柢。通观全篇,鳞羽参差,妙变无穷,卷中异彩灿然,笔下传统延衍。

 

寻无者寻寻觅觅,寻到了自已独具人性的艺术表现手段与语汇。

 

西丁的画中有两多:一是石头多;一是高士多。高士颇具石头的品格,石头颇通高士的灵性。为了充分表现石头与高士的风骨与神韵,画家喜用泼洒点染,酣畅淋漓的没骨画法。他的泼墨山石,有的秀丽朗润,有的诡谲突变,有的峭拔劲挺,多姿多态,形质各异,于混沌中脉络清晰,在淋漓中结构分明,尤以少有人涉及的溶洞及钟乳石画得最为精妙。画人,他的运笔用墨,即挥洒自如,又严谨缜密,放得开,收得住,开合有致,张驰有度,看似不经意的寥寥数笔,但人物形神毕现,情态各具,这与画家扎实深厚的造型功底和对水墨技法精熟的把握是分不开的,只有谙熟对象形神之精微,艺术表现才能做到提炼与升华,笔墨才会显现简约与老辣。以少胜多的功力需要坚实根底与时日的积累。西丁的没骨人物画法也吸收消化了西画的块面、调子表现方法,增强了物象的体积感与画面的空间感,但没有失去没骨水墨灵动超逸的特点而陷于僵与滞。他常用留白、飞白、干笔的办法表现物体表面的亮面,淡墨表现柔和丰富的灰面,浓墨或以浓破淡的点染表现暗面,即符合西画三大面的体积结构原理,又合国画运墨而五色具的墨法规矩,对中西画法消化的了无痕迹,融合的自自然然,若不留意,并未感到吸收了西画的什么东西,而觉得是很纯粹的、很本色的中国民族的东西。

 

西丁的作品常给人一种新颖、脱俗之感,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因素,就是其富于变化,手法多样的布局构图。画家谙熟工艺美术中的变化统一、对比谐调、均衡对称、节奏韵律,比例权衡这些形式美的基本规律,又吸收了现代平面设计中的分割、打散、构成等一些方法与原理,这都大大的丰富了他的艺术表达的手法与语汇。

 

总之,天人合的意境、高洁超逸的情致,趋异厌常的美学觅求,张驰有度的笔墨把握是西丁水墨作品的鲜明特色。其艺术造诣达到了很高的境地。回顾西丁的艺术道路,他的收获得益于早年研习中国传统书法绘画打下的基础;得益于攻读工艺美术时,对“统一中求变化,变化中求统一”这一形式美规律的辩证认识;得益于从事新闻工作后,进行漫画构思时的“意料之中,情理之中”的思维方法训练;更得益于他的博学多识,胸中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。

 

中国古代兵法中有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策略,背水一战,绝地逢生。寻无斋主人的为意之道颇有这种壮怀激烈的味道,拒绝一切诱惑,破除一切积习,无心旁鹜,潜心研究,不从众,不媚俗,意、象、笔、墨务求有新意,终于创出了卓尔不群、个性独具的艺术天地。他的美学主张与绘画实践似可用两句话来概括:寻有,陈陈相因,有衰而无;寻无,独辟蹊径,无中生有。原谅我在这里用了“无中生有”这个成语,不过去掉其中俗常用法的贬意外,用于寻无斋主人的为艺之道倒是蛮贴切的。

 

西丁曾在一幅表现溶洞的画上节录王安石的《游褒禅山记》作为题识:“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愈奇。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而世之奇伟瑰怪之观,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。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”。西丁年已七十有二,却常以荆公之言自策自励,其为艺的精神态度实在令人感佩。愿寻无斋主人在艺术探索的途程中,继续发现那险远之意中奇伟瑰怪之观。

 

《画界》2007年1期

日期:2016-04-27 17:56:54